無米,樂不樂?

──記錄片《無米樂》觀後感

◎蔡東明

《無米樂》記錄片由遠足影像製作,兩位年輕朋友出於對農家播種稻米的好奇,用了十五個月的時間完成記錄。片名「無米樂」不知是拍片前就決定的,或是拍完片才決定的,因為在網址上寫的是 www.happyrice.com.tw 顯然是「有米樂」。

本片的廣告英文片名“Let It Be”是無奈的意思。同一個記錄片用三種名字實在有一點俏皮,耐人尋味。

正如導演所說,記錄片拍了那麼長,那麼多,結果是剪不下去、連不起來了。因此,故事的主軸一變再變,由最初的農家樂變成農家苦。由一對老夫妻的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生活記錄,變成機械化、商業化的農業社會介紹。最後再由農業政策的改變轉為對工商社會提出無言的批判。全片上下共約二小時,呈現了崑濱伯老夫妻的真情,也體認了台灣現實社會的無奈。「心情放輕鬆,不要想太多,這就是無米樂。」原來如此!

農家真情人

在傳統上,台灣農村社會最堅定的莫過於對神明、土地和家庭的關係。崑伯一大早開門就迎拜眾神,一下田就跪拜土地公。手中拿著三炷香,口中誦念敬奉玉皇大帝天尊、三宮大帝、各路兄弟。虔誠叩拜,句句真誠。最後才是風調雨順、五殼豐收,全境平安。這種天地人,由上而下的結構環環相扣,密不可分,天地愛人,所以人要敬天拜地。

當稻米成熟等待收割時,崑伯走過田梗用手撫摸著成熟低垂的稻穗,是最令人感動的畫面之一。他說要愛護這片土地就要好好把事情做好(台語:照起工作,chiau khi-kang cho)。等到收割完畢,賣出稻米又覺得十分不捨(台語:呣甘m-kam)。可見他對土地感情之深,對米粒割捨之痛,就如父母對一手栽培長大的女兒,在出嫁前常會難捨流淚一樣。

一隻老牛常年耕耘相伴,在大熱天裡讓牠在路旁休息吃草,或至泥中打滾,再替牠潑水去暑,都表現片中人、事、物的真實感情。

導演在片尾坦承原有的對話腳本只用了一小部分,原因是崑伯個性率真、浪漫,充滿智慧、哲理。崑嬸木訥寡言,但有時也會碎碎念。十分傳神、幽默。當然用這種「原汁原味」的對白比設計的腳本要好太多了。崑伯應該是讀過一些書,所以他會寫耕種的記錄。他字寫得快又漂亮,他是「讀冊人」,是一位有智慧、良心、誠信的「讀冊人」。他說對土地要有感情,因為它是我們的生命,是賴以生存的。做事情要有期待才能成功。「做田」(cho-chhan)好像「坐禪」(che-siam),不可以抵抗大自然,「做代誌」心情要放輕鬆。他把右眼失明歸罪於天譴,因為幾年前把還沒完全晒乾的土豆(花生)賣了出去,多賺了一點錢。這種「讀冊人」的良心和今天都市、政客、媒體的「讀冊人」相比之下何止千萬里!

相對於崑伯的角色,崑嬸在記錄片中,一樣吃重。赤腳坐在亭仔腳(走廊下)聊天,下田種菜種豆,不知吃下多少苦湯,她還是默默承受,毫無怨言的和崑伯同甘共苦。但有時她也會耍個性,有一次崑伯要用車子載她回家時,她就是不爽去理會,逕自走路回家,還一路細數他的不對。崑伯寫完「末代稻農」時,她坐在椅子上冷不防的說是「末代滅農」了。這是出於幽默,也解嘲吧!

假如崑伯代表農家樂,崑嬸就是農家苦!崑伯天生的樂觀,「不要想太多」,心胸可以包天包海,逆來順受。崑嬸很少啟齒暢懷,總是任勞任怨。雖然崑伯心中一直感謝她的幫忙,但在口頭上就是不會稱讚她一句話。這種最能代表台灣人上一代人格特質,可能過了這一代就要消失了!可敬、可悲。

發乎情感的音樂

「無」片本身只是一部記錄片,音效當然沒有電影的好。但是對歌曲的選擇和處理都有特殊的意義。這些日文歌曲都是屬於他們那個年代的歌,崑伯在田野中先後唱了四首日文老歌和一首自拉自唱的台灣小調,他那發乎感情的單音清唱,比時下卡拉OK震耳欲聾並聲光俱全的歌曲毫無遜色。崑伯的歌在田野中哀怨感傷,自然清亮!比歌友在密室裡輪番上陣、自我麻醉,格調優劣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夕照西下的景色,人物以背光的暗淡處理,它似乎告訴我們農業已是日落產業,小小的人物已無關緊要了。崑伯好像特別喜歡〈北國之春〉,描述他淒涼的心境,當他恭謹地寫下「末代稻農」的鏡頭,幾乎讓人掉下眼淚,他卻嘻皮笑臉地拿去給崑嬸看,這也是無奈吧!尤其片尾夕陽中燃燒稻草那一刻,一片紅雲、一片火海,崑伯所唱的〈紅色夕陽的故鄉〉更道盡他心中的無奈!真是情何以堪。原日文歌詞是描述愛人已離我而去,一切都幻滅了。崑伯用六十個年頭辛苦經營的稻米也已經變成「末代滅農」了。在大時代的巨輪下,用「坐禪」的精神也無法以「做田」為續了。這場景之悲壯,就好像一個日本武士在熊熊烈火的最後決戰中,以無懼的精神勇敢地奮戰到死而後已。

「天公伯啊,你看到這種老農的可憐嗎?」崑伯無奈地說。